然而,在某些癌細胞中,這個油門卻像是被一顆小石頭卡住,無法鬆開,導致細胞引擎持續催送,最終失控增生,形成腫瘤-這就是 KRAS 基因突變 的致癌機轉。KRAS 突變常見於非小細胞肺癌、大腸直腸癌及胰臟癌中,其中一種特定突變-G12C,佔了相當大的比例[1](圖一)。
圖一,不同癌症類型中 RAS 突變的發生頻率各不相同,且主要集中於 RAS 致癌基因外顯子中的 G12、G13 與 Q61 氨基酸位置(取自Yang and Wu, 2024)。(A) KRAS 突變最常見於胰臟導管腺癌,其次為結直腸癌與肺腺癌。
(B) KRAS 突變主要集中在基因外顯子中的 G12、G13。
(C) NRAS 突變則多見於皮膚惡性黑色素瘤,突變主要集中在外顯子Q61。
數十年來,KRAS突變被視為癌症治療領域中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山,因其蛋白質表面缺乏明顯的藥物結合口袋,缺乏可讓藥物結合的明顯「把手」或「口袋」。這使得它們就像一顆難以抓住的光滑球體,它被科學界視為一個「不可成藥 (undruggable)」的棘手目標,但近期這個魔咒已被打破,科學家們已逐漸解決這個難題,並開發出革命性的標靶藥物,為相關癌症的治療帶來新的曙光。
KRAS「油門」在正常細胞的運作
1. 正常細胞的守護者:KRAS基因的「開關」角色
在健康的細胞裡,KRAS 基因所製造的 KRAS 蛋白,扮演著一個至關重要的分子「開關」角色。它位於細胞膜內側,負責接收來自上游的生長因子訊號,並將這個「生長」命令傳遞下去,啟動細胞分裂的程序。

為了確保這個開關能精準切換,細胞內還有兩個關鍵的調控蛋白來輔助(圖二):
- GEFs (鳥苷酸交換因子): 像是負責「踩油門」的腳。當細胞需要生長時,GEFs 會幫助 KRAS 蛋白將 GDP 換成 GTP,使其切換至 On 狀態。
- GAPs (GTP酶活化蛋白): 像是負責「放開油門」的腳。當生長訊號應該停止時,GAPs 會伸出一個稱為「精胺酸手指 (arginine finger)」的特殊結構,幫助 KRAS 蛋白將 GTP「水解」變回 GDP,使其切換回 Off 狀態。
這個開關機制的精準平衡,是維持細胞正常生長與分化的基石。然而,當這個精密的系統因基因突變而出錯時,細胞生長失去調節的後果便隨之而來。
2. 失控的癌細胞:KRAS G12C突變如何引發癌症
在眾多 KRAS 突變中,G12C 是非小細胞肺癌中最常見的一種。這個突變的本質僅是 KRAS 基因序列上的一個鹼基改變(c.34G>T),致使其製造的蛋白質在第 12 位胺基酸上,由原本的甘胺酸 (Glycine) 變成了半胱胺酸 (Cysteine)。
這個看似不起眼的胺基酸置換,卻觸發了一連串失控的連鎖反應-這改變的蛋白質結構,使得負責「關閉」訊號的 GAP 蛋白 的催化功能被癱瘓了。GAP 蛋白的「精胺酸手指」無法再有效地幫助 KRAS 蛋白水解 GTP。換言之-負責「放開油門」的腳失效了,結果,突變的 KRAS 蛋白被永久鎖定在與 GTP 結合的「開啟
(On)」狀態,不斷地向細胞內部發出生長訊號,驅使細胞無止盡地分裂,最終形成癌症。
然而,正是這個突變帶來的獨特化學結構—突變產生的「半胱胺酸」,為科學家們提供了突破口。
II. 破解「不可成藥」的魔咒:標靶藥物的誕生
長久以來,科學家之所以認為 KRAS 是一個「不可成藥」的目標,主要有兩個原因:
1. 表面光滑平坦: KRAS 蛋白的表面缺乏明顯的、可供藥物分子嵌入並結合的「口袋」結構。
2. 親和力極高: KRAS 蛋白與其活化分子 GTP 的結合力非常強,達pico molar(pM),開發藥物與
GTP 競爭結合位置極其困難[2]。
然而,G12C 突變提供了藥物的突破口:由突變產生的半胱胺酸 (Cysteine),其化學結構就像是在 KRAS 蛋白光滑的表面上,多出了一個獨特的「化學錨點」,其半胱胺酸側鏈上的硫醇基 (-SH),啟發科學家設計出一種藥物,能夠精準地與這個錨點形成共價鍵—是非常穩定且牢固的化學結合,就像用強力膠水把藥物永久地黏在突變蛋白上一樣。
圖三,Sotorasib可與 KRAS G12C 形成共價鍵結合,使 KRAS 蛋白的結構穩定地維持在關閉(Off)狀態,無法與 GTP 結合來啟動生長訊號,以抑制 KRAS G12C 訊號傳導。這個巧妙的設計,終於將理論上的突破轉化為實際的臨床治療成效。
III. 臨床成果:KRAS G12C標靶藥物帶來的治療曙光
Sotorasib是全球首個獲批的KRAS G12C抑制劑,其關鍵臨床試驗數據為該領域確立了療效標準。在標靶治療時代,伴隨式診斷(Companion
Diagnostics, CDx)已不再僅僅是藥物開發的附屬品,而是實現個體化治療、優化臨床試驗設計並最終確保藥物商業成功的核心基石。對於KRAS G12C抑制劑而言,其角色尤為關鍵。傳統的組織活檢雖是金標準,但其侵入性與樣本獲取的困難限制了其在動態監測中的應用。液態活檢,特別是基於循環腫瘤DNA(ctDNA)的檢測,為此提供了創新的解決方案。以Guardant360® 為例,該液態活檢平台已在CodeBreaK
100試驗中進行了臨床試驗,用於篩選適合Sotorasib治療的KRAS
G12C突變患者[4]。
在關鍵的CodeBreaK 100 (II期)試驗中,Sotorasib針對經治的KRAS G12C突變晚期NSCLC患者,展現了具臨床意義的療效:
隨後的CodeBreaK 200 (III期)平行比較試驗進一步鞏固了Sotorasib的地位。結果顯示,相較於標準化療藥物Docetaxel(歐洲紫杉醇),Sotorasib顯著延長了無惡化存活期(PFS,風險比HR=0.66),並取得了更高的客觀緩解率(28.1% vs. 13.2%)。安全性概況方面,Sotorasib的耐受性普遍可控。最常見的治療相關不良事件(TRAEs)為腹瀉(34%)、噁心(25%)和疲勞(21%)。而最值得關注的≥3級不良事件主要為肝功能指數升高,包括丙胺酸轉胺酶(ALT)升高(5%)和天門冬胺酸轉胺酶(AST)升高(4%),這些事件通常是暫時性的,可透過劑量調整進行管理。
IV. 無可避免的挑戰:後天抗藥性機制的深入剖析
癌細胞為求生存而演化出的多樣化抗藥性機制,其複雜性正是推動開發新一代抑制劑的核心驅動力,目前已知的Sotorasib抗藥性機制可大致歸納為三大類(圖四):
圖四,在 38 位具有 KRAS G12C 突變的癌症患者中,有 17 位至少出現一種抗藥性機制,其中包含(1). KRAS基因上產生新的突變,如橫軸綠字標示者;(2).旁路活化 (Bypass Pathway Activation),如上游受體酪胺酸激酶(RTKs)的改變和下游信號分子的活化; (3). 組織表現型轉化 (Phenotypic Transformation)(取自Mark et al., 2021【5】。
1. 標靶基因二次突變 (Secondary KRAS Mutations): 此為最直接的抗藥方式,即癌細胞在KRAS基因上產生新的突變。這些二次突變多位於藥物結合的口袋區域或其附近,例如Y96C/D、R68S、H95D/Q/R,或是其他關鍵位點如G13D、Q61H[5]等。這些突變改變了蛋白質構型,直接阻礙抑制劑與Cys12的共價結合或降低藥物親和力。
2. 旁路活化 (Bypass Pathway Activation): 當KRAS G12C信號通路被抑制後,癌細胞會另闢蹊徑-透過活化其他平行的信號通路來維持其增殖和存活。這種機制不依賴於KRAS基因本身,而是繞過了被阻斷的節點。常見的旁路活化機制包括:
2.1上游受體酪胺酸激酶(RTKs)的改變: 如MET基因擴增、EGFR突變或FGFR、ALK、RET基因重組。
2.2下游信號分子的活化: 如BRAF V600E突變、NRAS(如Q61K)突變或MAP2K1 (MEK) 突變等。 這顯示旁路活化是合併療法的核心科學理據,凸顯了單一標靶抑制的先天脆弱性,並為SHP2、MEK、EGFR等標靶的組合提供了明確的理論支持。
3. 組織表現型轉化 (Phenotypic Transformation): 這是一種非基因組層面的抗藥機制。癌細胞在藥物壓力下發生組織學上的轉化,從而改變其對藥物的依賴性。臨床上已觀察到,部分肺腺癌患者在接受KRAS G12C抑制劑治療後,腫瘤轉化為鱗狀上皮細胞癌。這種轉化使得原本依賴KRAS信號的腺癌細胞,變為不依賴此通路的鱗癌細胞,導致藥物失效。
這些現象強調了在疾病惡化時再進行癌組織亞型檢視的必要性,方法上可採用組織切片,若無法取得組織,可以進行具有癌組織亞型分型輔助資訊的Cancer CGP(Comprehensive Genomic Profiling)類型的基因檢測,如Guardant360 Liquid[6]。
V. 迎向未來:KRAS標靶藥物研發的下一步
新的攻擊角度: 除了像 Sotorasib 這樣專門攻擊「關閉 (Off)」狀態的藥物,科學家們也正在思考直接攻擊處於活性「開啟 (On)」狀態 KRAS 的抑制劑。
面對這個挑戰,科學家師法自然界,從大自然中找到了靈感-在一些天然藥物如雷帕黴素 rapamycin的作用方式並非直接攻擊目標(圖五),而是扮演「分子雙面膠/分子魔鬼氈」的角色,將細胞內兩個原本不相干的蛋白質「撮合」在一起,從而產生治療效果。基於這個概念,並透過精密的結構導向化學改造,一種名「三複合物抑制劑」((tri-complex RAS inhibitor)的創新策略應運而生。
圖五,雷帕黴素(Rapamycin)會與細胞內的FKBP12 蛋白結合,結合後的複合物會進一步與mTOR結合,進而抑制mTOR 的活性,因此,透過抑制mTOR,雷帕黴素及其類似物被用作免疫抑制劑和抗癌藥物[7]。
這個策略的核心思想是:設計一種小分子藥物,作用像Rapamycin做為高效的或「分子雙面膠」,一頭黏住要攻擊的目標,另一頭則黏住細胞內的一位「幫手」,將兩者緊密地綁在一起,形成一個穩定的三方結合體(tri-complex),進而阻斷致癌訊號。
這個策略中有三位關鍵主角:
• 目標: 失控的 KRAS
G12C 突變蛋白,為處於活化狀態,也就是致癌的 ON 狀態。
• 幫手: 細胞內大量存在的天然蛋白質——Cyclophilin A (PPIA)。它就像細胞中一位隨時待命的「內援」,在細胞內表現量充足 (圖六),另外一個重要的特質為分子量大(165 amino acids/~17.8 kDa),幾乎和其目標蛋白KRAS一樣大(188 amino acids/21.5 kDa)(圖七),和KRAS G12C結合後可形成空間屏蔽,可以阻斷KRAS和下游的訊號分子結合。
圖六,Cyclophilin A (PPIA)在人體各種組織的RNA表現量(查詢自 GTEx Portal資料庫)。縱軸為RNAseq表現數值(RPKM),橫軸為各種組織類型,通常RPKM值低於1者,為低度表現,1~10者為中度表現,>10為高度表現,>100則為極高度表現;因此,PPIA表現量為高度表現~極高度表現的基因。
圖七,elironrasib 的三複合體抑制劑(tri-complex
inhibitor, TCI) 模式,使抑制劑、細胞內幫手蛋白 PPIA 與處於 GTP 結合狀態的 KRASG12C 形成複合體。此三複合體能抑制致癌訊號,並在多種 KRASG12C 突變的人類癌症前臨床模型中誘導腫瘤縮小(取自於Cregg et al.,2025)[8]。
•雙面膠: 全新設計的小分子藥物,它的任務就是將「目標」和「幫手」精準地連結起來。
這三位主角完美協同合作,以關閉癌症信號的方式如下:
1. 初始結合: 雙面膠-小分子抑制劑首先與細胞內含量豐富的幫手蛋白Cyclophilin A(PPIA)進行可逆性結合,形成一個二元複合物。
2. 表面重塑: 小分子抑制劑的結合會誘導PPIA的分子表面發生構象上的精確變化。這一化學重塑過程創造出一個全新的、具有高度親和力的「新形態界面(neomorphic interface)」。
3. 目標識別與結合: 這個新形成的界面能夠高度選擇性地識別並親和處於活性GTP結合('ON')狀態的KRAS G12C突變蛋白。
4. 三複合物形成與信號阻斷: 最終形成一個穩定的PPIA:藥物:KRAS G12C三複合物。在此結構中,PPIA被抑制劑作為「分子膠水」牢固地固定在KRAS蛋白的效應蛋白結合界面上,形成物理位阻(steric hindrance)。這有效地遮蔽了KRAS與下游效應蛋白的結合位點,從而強力阻斷了驅動腫瘤生長的ERK等致癌訊號通路。
研究證實,PPIA、抑制劑和KRAS G12C這三者缺一不可,缺少任何一個組分都無法形成穩定的三複合物,這突顯了此機制的精確協同性。這一獨特的機制是透過精密的結構導向化學設計而實現的。
基於以上理念, Revolution公司研發出新藥Elironrasib,作為一種新型的「on型」(活性狀態)抑制劑,精準打擊主要的KRAS G12C靶點且直接應對並克服這些已知的抗藥性機制。
以下表格深入對比了兩種抑制劑策略在面對抗藥性時的表現[9]:
VI. 臨床前與臨床數據驗證
將創新的作用機制轉化為可靠的抗腫瘤數據,是評估任何新療法的最終標準。Elironrasib在臨床前及臨床研究中均展現出令人鼓舞的結果,驗證了其設計理念的成功。
1 臨床前功效與選擇性
在臨床前模型中,Elironrasib (RMC-6291) 展現了強效且高度選擇性的抗腫瘤活性。
- 功效: 在多種KRAS G12C突變的細胞株與患者來源異種移植(PDX)模型中,每日口服給藥均能誘導顯著的腫瘤消退。具體數據顯示,在NSCLC PDX模型中,平均腫瘤消退率高達76%;在結直腸癌(CRC)模型中,平均腫瘤消退率也達到了40%。
- 選擇性: RMC-6291對靶點的選擇性極高。其對KRAS
G12C突變細胞的增殖抑制效力(中位IC50為0.11 nM),比對非G12C突變細胞高出13,500倍,這意味著其在有效劑量下對正常細胞的影響極小,預示著較好的治療窗口。
2 關鍵臨床試驗結果
RMC-6291-001是一項正在進行中的一期臨床試驗,其數據為Elironrasib的臨床價值提供了有力證據。其中一組納入了經多線治療的KRAS G12C突變NSCLC患者,這是一個高度難治的群體,其中92%的患者先前曾接受過第一代KRAS(OFF)抑制劑治療並產生抗藥性。
在200mg每日兩次(BID)的推薦劑量下,NSCLC的關鍵療效數據(數據截止日期:2025年8月4日)如下:
在這樣一個「無路可退」的晚期癌症患者群體而言,elironrasib一年後仍有超過六成的存活機率,是克服抗藥性能力的最佳證明。
VII. 結語:從束手無策到充滿希望的個人化醫療
KRAS 基因突變的故事,是近半世紀以來癌症研究的一個縮影(圖八)。我們從理解一個基因的正常「開關」功能開始,到揭示
G12C 突變如何讓這個開關「卡死」並導致癌症,最終,科學家們巧妙地利用了這個突變的化學弱點,開發出革命性的標靶藥物,將這個「不可成藥」的目標變成了可以精準打擊的靶心。
KRAS G12C 抑制劑的成功,不僅僅是一款新藥的誕生,它更是精準醫療和個人化治療時代的一個重要里程碑。它證明了只要我們對癌症的生物學有足夠深入的理解,就有可能找到過去難以想像的治療方法,為那些曾經束手無策的肺癌患者,帶來了具體而真實的希望。
圖八,從發現 RAS 到 KRAS 抑制劑開發的時間軸(取自Yang and Wu, 2024):
- 1964–1978 年: 首次發現 ras 致癌基因。
- 1982 年: 發表 HRAS 與 KRAS 致癌基因的核苷酸序列。
- 1983 年: 發現 NRAS。
- 1995–2013 年: RAS 長期被認為是「不可成藥」的標靶。
- 2021 年: 第一個 KRAS G12C 抑制劑 獲得美國 FDA 核准。
- 近年: 許多前臨床與臨床研究開始聚焦於 RAS 抑制劑及其相關的抗藥機制。
[2] Goody RS, Frech M, Wittinghofer A. Affinity of guanine nucleotide binding proteins for their ligands: facts and artefacts. Trends Biochem Sci 1991;16:327-8
[3] Skoulidis F et al. Sotorasib for Lung Cancers with KRAS p.G12C Mutation. N Engl J Med. 2021 Jun 24;384(25):2371-2381.
[4] Lee A. Sotorasib: A Review in KRAS G12C Mutation-Positive Non-small Cell Lung Cancer. Target Oncol. 2022 Nov;17(6):727-733.
[5] Awad MM. Acquired Resistance to KRAS G12C Inhibition in Cancer N Engl J Med. 2021 Jun 24;384(25):2382-2393
[6] https://www.welgene.com.tw/guardant360liquid
[7] Drakos E, Rassidakis G Z , Medeiros L J. Mammalian target of rapamycin (mTOR) pathway signalling in lymphomas. Expert Rev Mol Med. 2008 Feb 4:10:e4.
[8] Cregg J. et al.,Discovery of Elironrasib (RMC-6291), a Potent and Orally Bioavailable, RAS(ON) G12C-Selective, Covalent Tricomplex Inhibitor for the Treatment of Patients with RAS G12C-Addicted Cancers. J Med Chem. 2025 Mar 27;68(6):6041-6063.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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